谭德锦：悔不孝外婆
谭德锦，湖北巴东人，喜欢用文字表达生活，喜欢生活中隐藏的诗意。人间有情，文字有义，愿做一个有情有义的记录者。
悔不孝外婆
文／谭德锦
外婆，一生都在大山里跌跌撞撞的女人，膝下育有四男四女，子孙满堂。她出生于一个时局动荡，山河飘摇的年代,至桃李之年方才海晏河清，今已年过鲐背。她嫁给外公时邻里称其为胡赵氏，新中国成立后终获赵维珍大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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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婆家距我老家四十余里，每逢寒暑假，我们几姊妹不顾翻山越岭的艰辛，从日上竿头一直走到暮色四起。当看见外婆门前的那棵百年樟树冒出头的时候，我们就似乎看见外婆笑吟吟地站在门口了，真恨不得一步就跨进外婆家的门槛，怎奈年少经不起跋涉之苦，拖着灌满铅似的双腿，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叫着甚至是呻吟着：“嘎嘎──嘎──嘎”，一步一挨地挪着脚步。
当依稀看得见外婆家的时候，我们几姊妹就像突然打了鸡血似的，手掌置嘴边成喇叭状，喊声此起彼伏：“嘎──嘎，嘎嘎……”外婆听见了，山谷就会有传来她拖着长长尾音的应答声：“诶──”，声音不像一般女人的那么尖细，反而略显粗犷。直至今日，九十有余的她说话的音量仍可惊飞院中歇息的小鸟，我猜想是不是因她婚后养育儿女时经常吼他们而让肺功能这么强大。事实上从我记事起从未见过她吼过任何人。
一阵呼应后，只见外婆一路小跑于羊肠小道，到近前，已经气喘吁吁，大汗淋漓。来不及歇息，外婆蹲下背着我就走。趴在外婆背上的那个舒服啊，简直无与伦比。任凭外婆累得呼哧呼哧，我的脚却视外婆如草芥，死皮赖脸地不着地。就这样，那段路让外婆几乎背过了我整个童年。
至今回忆起来，为什么痴迷去外婆家玩，是很模糊的。是觉得外婆家好玩？不是。是想吃外婆给我开的小灶？也不是。或许就是因为想念那条路上背我走过整个童年的外婆的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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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外婆家，我最享受的是在堂屋楼上看书。因为我的几个舅舅喜欢看书，堂屋楼上码着好几箱子书籍，都是他们节衣缩食买来的，古今中外皆有。每次到外婆家，哪怕走路累得个半死，但挑灯看书都雷打不动。而每次夜读时，外婆总要求和我睡，总惹得我幺舅瞪她几眼，幺舅和我年龄相仿，臭味相投，野的路子也差不多，当然极不情愿。外婆让我睡她的脚头，躺下后她总是紧紧搂着我的脚。我则在煤油灯下，执书神游。有时灯油燃尽，我才和衣而眠；有时夜半暴雨骤至，落在瓦片上的嘈嘈切切之声把外婆吵醒，她会本能地掖好我脚头被窝继续睡去；有时白天我在楼上看书，她居然会把最好吃的饭菜送到我手里……
外婆的堂屋楼承载了我美好的童年，但在那个物资匮乏，生活艰辛的年代，浪费了外婆家极其珍贵的照明物资，让白天辛苦劳作的外婆夜晚因怕我着凉不能安睡，让外婆把省下来的最好吃的都给了我，这种美好是何其奢侈，又是何其无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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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婆生性宽容，虽然没读多少书，但知书达理，乐善好施。乡亲凡有纠纷，皆请外婆去调和，经外婆苦口婆心地劝说，涉事双方没有不化干戈为玉帛的。但外婆的邻居有一悍妇，外婆总是礼让她三分。 某日我起床后，听外婆说三舅被悍妇不问青红皂白掴了两巴掌，我便恶从胆边生，拉着三舅来到院坝，坐在翻着的竹筐底上，和三舅端着当时二舅用的民兵训练木步枪，待悍妇之犬子走进，我便把枪头戳向他的额头，咣当!犬子一个倒栽葱倒地嚎哭，我走进细看，额头已一包隆起。三舅不知道我要闹这出戏，被吓呆了。顿时，悍妇冲过来，我们撒腿就跑，她便拾起木枪当罪证去找政府领导告状了。
事后外婆说，在去告状的路上悍妇哭爹叫娘，引得路人大笑。后来得知，外婆在去处理事情的途中就给她赔礼道歉了，并作了赔偿承诺，那悍妇方才罢休。后来，外婆和他们相处更是小心翼翼。这件事已经沉入了岁月的谷底，但每每忆起，我分外懊悔，知书达理的外婆因我而含辱给悍妇道歉和赔偿，并让她后来与悍妇的相处而谨小慎微。
最不可思议的是，一日，我和几个舅舅疯闹，他们不小心把我给弄疼了，我一气之下便要他们送我回家。无论舅舅们怎么向我道歉，我就是油盐不进，不是踢他们一脚，就是擂他们一拳，真是极尽疯癫之能事。现在想来，那时的我怎么那么邪。我缠着外婆一直闹到天黑，外婆总是笑呵呵地逗着我，哪怕就一丝愤怒也没有，最终，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外婆的怀里。现在想来，外婆的忍耐力真是无人能匹，现在的我也是孩子爸了，真的从未这样忍耐过孩子的胡闹。
流传说：“痴嘎嘎引外孙”。随着年龄的增长，我确乎明白了其中的真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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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读初中时，几乎常住外婆家。每次上学前，年近花甲的外婆在鸡叫头遍的时候就窸窸窣窣地起床，给我炒要带去学校的咸菜，给我做最好吃的早餐。因柴火往往很潮湿，浓烟呛得外婆一阵猛咳。待饭菜做好，一切收拾妥当，外婆就守在桌前边给我夹菜边千叮咛万嘱咐。那时客运车辆就是一辆“140”，乘坐的滋味是百般难忍，晴天一身灰，冬天冷飕飕。但如果赶不上这趟车那就只好坐两只脚的“自行车”了。外婆为了我赶时间，每次上学就催促睡梦中的幺舅送我上车。为了给我筹车费，零用钱，她总是在我假期时带我到几个舅舅家姨妈家“化缘”，每次我都是囊中鼓鼓，兴奋而归。就这样，在外婆心里，我简直就是她众多孙子中的一个活宝。
后来读了师范，只是逢年过节才去外婆家，外婆待我如初。唯一不同的是外婆不用来路口接我了。
再后来参加了工作，毕业后我分配在外婆附近的一所学校。刚开始工作，工资低。外婆担心我生活不好，经常挎着一篮子好吃的，有时一篮子鸡蛋，有时一篮子核桃，蹒跚着走过近五里的公路，给我送到学校。她一般是送来就走，生怕耽误我工作，但我就真的没有送她回家过一次，她一个人送来，又一个人踽踽而去，我在寝室外面的走廊上目送着她单薄的背影。那空空的篮子在她腿边晃来晃去，似乎很滑稽，也很无依。是的，它装下了她的亲爱，却没有装下外孙的依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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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婆逐渐老去，而我却被家庭琐事和工作事务困扰着不能经常去看望她，偶尔回老家路过外婆家才去看看她。也仅仅看看而已，外婆每次看见我来了，笑得比花儿还灿烂。
我知道我是她一生的牵挂，如今的每次见面她都会隔老远喊着我的小名，然后拉着我的手碎步挪进她的卧室，和我讲舅舅他们的生活，讲几个小表弟表妹的学习……讲到高兴处笑得泪花闪闪。
现在，她的听力和视力还是比较好，腿脚在家里转转没问题，她说日子过得比蜜还甜，她舍不得离开我们。
近几年她的生日，我和妻必定去给她祝寿，每次和她留影发朋友圈是我必做的，她每次都和我笑呵呵地拍照。看着外婆天真的笑颜，我真想得到时光的宽恕，让时间倒流几十载，让我能好好孝敬她。其实我很明白，除了拍照逗她开心外，发朋友圈也怎么减少不了我的罪恶感，剩下的仅是一点纪念而已。
除了无聊地发发朋友圈外，我还能做些什么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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